一场春风,就把陕北的山梁吹软了。农历三月,风里还夹着些许料峭寒意,可那股子温柔劲儿,早就藏不住了。我站在自家窑院前,深吸一口气,空气中满是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香。
放眼田间地头,绿意开始星星点点地铺展起来。我寻思,村里拦羊老汉白三爷最早知道这事。他那群跑山羊,开春头一回上山,不再啃那枯草根,专挑向阳坡上刚冒尖的嫩芽下嘴。
每天大早吃罢饭,三爷就甩着羊铲出了门,朝着羊圈走去。羊儿们似是提前晓得要出门,挤在一块儿咩咩直叫。等三爷把门一开,便蜂拥而出。蜿蜒的山路上,三爷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,在晨风中微微飘动,头上裹着的羊肚子手巾,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的,熟悉又亲切。他的身影和羊群融为一体,唯有嘴里哼着的陕北民歌调子回荡在山沟里:“羊啦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,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……”这歌声里,有着黄土地人的豪爽,也有着拦羊老汉生活里的酸甜苦辣。
“慢些个!别踩了荠菜花!”三爷吆喝一声,羊群听话地绕开那片白星星的荠菜花。这地方的野菜,三爷再熟悉不过,灰灰菜爱往粪堆边凑,苦苣菜贴着地皮长,最好认的是地软菜,黑绿黑绿的,一场雨下来,就能长满山坡。
日头爬到两竿子高,羊儿们趴在背风的地方倒嚼。三爷圪蹴在土坷垃上,掏出揣了一冬的旱烟袋。烟叶子早碎成渣了,他还是放鼻子底下闻了闻。抽完一罗锅旱烟,三爷顺手掐了把苜蓿芽,在衣襟上蹭蹭土,嚼得满嘴都是绿汁。他冷不丁想起年轻时唱过的曲儿:“三月里的苜蓿嫩生生,巧手手拌上待亲朋……” 调子刚起了个头,就被山风给刮散了。如今这村里,就剩下些婆姨老汉,年轻人都成了城里的风筝,线攥在钢筋水泥里头。
晌午过了些时候,三爷转到邻村的山仡梁上,瞧见几个常年在双水村写生的画家。羊群吓得直往沟里跑,三爷的羊铲敲得石头当当响。看着他们围着光秃秃的山梁画个不停,三爷心里直犯嘀咕:这黄土疙瘩有啥好画的?
“老人家,我们给你画个像成不!”城里人递过来的烟卷细溜白净,三爷别在耳后舍不得抽,心想羊在山洼里吃草,我个拦羊老汉,有啥不能画的了,便大大方方地蹲着抽旱烟,让人家画。他看着远处山坡上枯了一冬的杜梨树,一下子活泛起来,细枝上爆出米粒大的绿芽。
日头压山时,梁上飘起青烟,三爷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尘土,他的自画像也画好了。一个生动形象的陕北老汉跃然纸上,有正面的、侧面的,三爷拿了一张高兴的合不拢嘴,恨不得马上回家,跟老伴显摆。他挥动羊铲铲,吆喝着羊群往回走。羊儿们也像是玩够了,乖乖地跟在他身后。他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老长,和这片黄土地紧紧地融在了一起。
东山梁传来头一声布谷叫,三爷知道,真正的春天在这儿落了根。(白雪蓉)